一间小屋, 墙角长着些兔儿草, 床上卧着懒人. 他姓什么?或者因为懒得说, 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. 大家只呼他为懒人, 他也懒得否认.

  在我的经验中, 他是世上第一个懒人, 因此我对他很注意: 能上”无双谱”的总该是有价值的.

  幸而人人有个弱点, 不然我便无法与他来往; 他的弱点是喜欢喝一盅. 虽然他并不因爱酒而有任何行动, 可是我给他送酒去, 他也不坚持到底的不张开嘴. 更可喜的是三杯下去, 他能暂时的破戒——和我说话. 我还能舍不得几瓶酒么?所以我成了他的好友. 自然我须把酒杯满上, 送到他的唇边, 他才肯饮. 为引诱他讲话, 我能不殷勤些?况且过了三杯, 我只须把酒瓶放在他的手下, 他自己便会斟满的.

  他的话有些, 假如不都是, 很奇怪可喜的. 而且极其天真, 因为他的脑子是懒于搜集任何书籍上的与旁人制造的话的. 他没有常识, 因此他不讨厌. 他确是个宝贝, 在这可厌的社会中.

  据他说, 他是自幼便很懒的. 他不记得他的父亲是黄脸膛还是白净无须: 他三岁的时候, 他的父亲死去; 他懒得问妈妈关于爸爸的事. 他是妈妈的儿子, 因为她也是懒得很有个模样儿. 旁的妇女是孕后九或十个月就生产. 懒人的妈妈怀了他一年半, 因为懒得生产. 他的`生日, 没人晓得; 妈妈是第一个忘记了它, 他自然想不起问.

  他的妈妈后来也死了, 他不记得怎样将她埋葬. 可是, 他还记得妈妈的面貌. 妈妈, 虽在懒人的心中, 也难免被想念着; 懒人借着酒力叹了一口十年未曾叹过的气; 泪是终于懒得落的.

  他入过学. 懒得记忆一切, 可是他不能忘记许多小四方块的字, 因为学校里的人, 自校长至学生, 没有一个不象活猴儿, 终日跳动; 所以他不能不去看那些小四方块, 以得些安慰. 最可怕的记忆便是”学生”. 他想不出为何他的懒妈将他送入学校去, 或者因为他入了学, 她可以多心静一些?苦痛往往逼迫着人去记忆. 他记得”学生” – 一群推他打他挤他踢他骂他笑他的活猴子. 他是一块木头. 被猴子们向四边推滚. 他似乎也毕过业, 但是懒得去领文凭. “老子的心中到底有个‘无为’萦绕着, 我连个针尖大的理想也没有. “他已饮了半瓶白酒, 闭着眼说.” 人类的纷争都是出于好事好动: 假如人都变成桂树或梅花, 世上当怎样的芬香静美?” 我故意诱他说话.

  他似乎没有听见, 或是故意懒得听别人的意见.

  我决定了下次再来, 须带白兰地; 普通的白酒还不够打开他的说话机关的.

  白兰地果然有效, 他居然坐起来了. 往常他向我致敬只是闭着眼, 稍微动一动眉毛. 然后, 我把酒递到他的唇边, 酒过三杯, 他开始讲话, 可是始终是躺在床上不起来. 酒喝足了, 在我告辞之际, 他才肯指一指酒瓶, 意思是叫我将它挪开; 有的时候他连指指酒瓶都觉得是多事.

  白兰地得着了空前的胜利, 他坐起来了! 我的惊异就好似看见了死人复活. 我要盘问他了.

  “朋友,” 我的声音有点发颤, 大概因为是有惊有喜, “朋友, 在过去的经验中, 你可曾不懒过一天或一回没有呢?” “天下有多少事能叫人不懒一整天呢?” 他的舌头有点僵硬. 我心中更喜欢了: 被酒激硬的舌头是最喜欢运动的. “那么, 不懒过一回没有呢?”

  他没当时回答我. 我看得出, 他是搜寻他的记忆呢. 他的脸上有点很近于笑的表示——这不过是我的猜测, 我没见过他怎样笑. 过了好久, 他点了点头, 又喝下一杯酒, 慢慢的说:

  “有过一次. 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. 设若我今年是四十岁——没心留意自己的岁数——那必是我二十来岁的事了.”

  他又停顿住了. 我非常的怕他不再往下说, 可是也不敢促迫他; 我等着, 听得见我自己的心跳.

  “你说, 什么事足以使懒人不懒一次.” 他猛孤丁的问了我一句.

  我一时找不到相当的答案; 不知道是怎么想起来的, 我这么答对了他:

  “爱情, 爱情能使人不懒.”

  “你是个聪明人!” 他说.

  我也吞了一大口白兰地, 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.

  他的眼合成一道缝, 好象看着心中正在构成着的一张图画. 然后象自己念道: “想起来了!”

  我连大气也不敢出的等着.

  “一株海棠树,” 他大概是形容他心里哪张画, “第一次见着她, 便是在海棠树下. 开满了花, 象蓝天下的一大团雪, 围着金黄的蜜蜂. 我与她便躺在树下, 脸朝着海棠花, 时时有小鸟踏下些花片, 象些雪花, 落在我们的脸上, 她, 那时节, 也就是十几岁吧, 我或者比她大一些. 她是妈妈的娘家的; 不晓得怎样称呼她, 懒得问. 我们躺了多少时候?我不记得. 只记得那是最快活的一天: 听着蜂声, 闭着眼用脸承接着花片, 花荫下见不着阳光, 可是春气吹拂着全身, 安适而温暖. 我们俩就象埋在春光中的一对爱人, 最好能永远不动, 直到宇宙崩毁的时候. 她是我理想中的人儿. 她和妈妈相似——爱情在静里享受. 别的女子们, 见了花便折, 见了镜子就照, 使人心慌意乱. 她能领略花木样的恋爱; 我是讨厌蜜蜂的, 终日瞎忙. 可是在那一天, 蜜蜂确是不错, 它们的嗡嗡使我半睡半醒, 半死半生; 在生死之间我得到完全的恬静与快乐. 这个快乐是一睁开眼便会失去的.”

  他停顿了一会儿, 又喝了半杯酒. 他的话来得流畅轻快了: “海棠花开残, 她不见了. 大概是回了家, 大概是. 临走的那一天, 我与她在海棠树下——花开已残, 一树的油绿叶儿, 小绿海棠果顶着些黄须——彼此看着脸上的红潮起落, 不知起落了多少次. 我们都懒得说话. 眼睛交谈了一切.” “她不见了,” 他说得更快了. “自然懒得去打听, 更提不到去找她. 想她的时候, 我便在海棠树下静卧一天. 第二年花开的时候, 她没有来, 花一点也不似去年那么美了, 蜂声更讨厌.”

  这回他是对着瓶口灌了一气.

  “又看见她了, 已长成了个大姑娘. 但是, 但是, “他的眼似乎不得力的眨了几下, 微微有点发湿, “她变了. 她一来到, 我便觉出她太活泼了. 她的话也很多, 几乎不给我留个追想旧时她怎样静美的机会了. 到了晚间, 她偷偷的约我在海棠树下相见. 我是日落后向不轻动一步的, 可是我答应了她; 爱情使人能不懒了, 你是个聪明人. 我不该赴约, 可是我去了. 她在树下等着我呢. ‘你还是这么懒?’这是她的第一句话, 我没言语. ‘你记得前几年, 咱们在这花下?’她又问, 我点了点头——出于不得已. ‘唉! ’她叹了一口气, ‘假如你也能不懒了; 你看我! ’ 我没说话. ‘其实你也可以不懒的; 假如你真是懒得到家, 为什么你来见我?你可以不懒! 咱们——’她没往下说, 我始终没开口, 她落了泪, 走开. 我便在海棠下睡了一夜, 懒得再动. 她又走了. 不久听说她出嫁了. 不久, 听说她被丈夫给虐待死了. 懒是不利于爱情的. 但是, 她, 她因不懒而丧了一朵花似的生命! 假如我听她的话改为勤谨, 也许能保全了她, 可也许丧掉我的命. 假如她始终不改懒的习惯, 也许我们到现在还是同卧在海棠花下, 虽然未必是活着, 可是同卧在一处便是活着, 永远的活着. 只有成双作对才算爱, 爱不会死!”

  “到如今你还想念着她?”我问.

  “哼, 那就是那次破了懒戒的惩罚! 一次不懒, 终身受罪; 我还不算个最懒的人. “他又卧在床上.

  我将酒瓶挪开. 他又说了话:”假如我死去——虽然很懒得死——请把我埋在海棠花下, 不必费事买棺材. 我懒得理想, 可是既提起这件事, 我似乎应当永远卧在海棠花下——受着永远的惩罚!”

  过了些日子, 我果然将他埋葬了. 在上边临时种了一株海棠; 有海棠树的人家没有允许我埋人的.